□王偉章

公元641年，在唐蕃交往史上發(fā)生了一件重大事件：唐太宗李世民賜婚吐蕃贊普松贊干布。在經過長時間的充分準備后，文成公主一行帶著大批衛(wèi)隊、侍女、工匠、藝人和大量綢緞、典籍、醫(yī)書、糧食等嫁妝，從長安迤邐西行。當文成公主逆著猛烈的天風抵達柏海——今天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時，她還沒見過面的未婚夫松贊干布已經在這里等候多時了。他們在這個風景絕美之地完婚后，繼續(xù)往邏些（今拉薩）方向前進。這是一次以政治和外交為大背景的愛情之旅。文成公主經青海入吐蕃走的大道，自此揭開了被后人稱之為唐蕃古道的秘密。

【編者按】河湟文化燦若星河，它無疑是黃河流域眾多文化類型中一顆最亮的星。因為地理概念上的“遠”，河湟文化又少有人識，被淹沒于青藏高原渾厚的土地中。但同時，河湟文化連同它誕生的這片土地，無不散發(fā)出神秘而迷人的氣息。為此，《海東日報》人文周刊推出王偉章先生《有個遠方叫河湟》系列文章，試圖從另一個角度重新認識河湟、了解河湟，找到開啟河湟文化的一把獨特鑰匙，敬請讀者關注。

帝國崛起：撲朔迷離的吐蕃王朝

“眾生福德猶如春情綿綿孕育中，出生美滿的如意佛子大不同。手持蓮花執(zhí)掌人間政，遠處引來圓滿安樂的芳香氣濃。”這段贊頌松贊干布的文字來自五世達賴所著《西藏王臣記》，它記載了西藏有史以來歷代王統(tǒng)及有關的歷史事件。

公元七世紀是強權的世界、爭霸的時代，唐帝國和阿拉伯帝國相繼強勢崛起，分別成為主宰東亞和中東的兩大“巨人”。在兩個“巨人”目光交織的地方，是被忽略的高聳云天的青藏高原。就在這青藏高原深處，一股力量正在崛起，最終使兩個“巨人”放慢腳步，停下身來，傾聽高原大地的呼吸聲。

公元七世紀是智慧的世界、信仰的時代。在青藏高原腹地，悉補野部落的頭領朗日倫贊不斷地征服其他原始部落，疆土從山南迅速擴張到拉薩河谷。勝利帶給悉補野部落的是土地和財富，使得青藏高原的歷史發(fā)生了重大的變化。但不久后朗日倫贊被內外勾結的敵人給下毒害死了。帝國崛起的大業(yè)在他的兒子第33代藏王，也就是一代雄才松贊干布手中得以完成。

面對父親的不幸離世，13歲的松贊干布表現(xiàn)出成年人才有的成熟，他在幾位大臣的擁戴下繼承大統(tǒng)，尊為贊普，他將毒害父親的兇手全部滅族。史書中稱贊他“為人慷慨才雄”“驍武絕人”“多英略”“通達工藝、歷算、武技”。在他的霹靂手段下，反叛勢力也相繼被平息。首席大臣娘·芒布杰尚囊兵不血刃，利用三寸不爛之舌征服了北方最大的勢力蘇毗、象雄。蘇毗、象雄歸附吐蕃后，成為吐蕃的后方大基地，蘇毗軍隊成為吐蕃武力擴張的得力工具。即所謂“吐蕃舉國強援，軍糧兵馬，半出其中。”吐蕃得蘇毗，可從東北方進攻吐谷渾，得羊同可向西域出兵。

征服了蘇毗和象雄后，松贊干布繼續(xù)向北部、東部、南部地區(qū)進發(fā)。在北部，松贊干布侵并原歸唐朝治下的部落州縣。親征的松贊干布在北道未發(fā)一兵一卒，迫使邊地州郡漢人和吐谷渾年年進貢，首次將吐谷渾人收歸轄下，可見當時在軍事上，松贊干布有著絕對的優(yōu)勢。在東部，松贊干布征服了隋代漢文史書中所記載的附國，把勢力深入到今四川西部地區(qū)。在南部，松贊干布把勢力擴展到了今尼泊爾地區(qū)。吐蕃軍入尼泊爾境內，殺了泥婆羅之宇那庫蒂，立那日巴巴為新王，使其歸服。

松贊干布在建設國家和保衛(wèi)國家的安全上取得了巨大成就。他推動吐蕃國進入強盛時期，對后來藏族的形成產生了重要意義。

戰(zhàn)爭危機：爭奪青海的戰(zhàn)役

青海與西藏都屬于青藏高原，卻分為兩個獨立單元，青海地區(qū)相比西藏地區(qū)，在經濟上更為發(fā)達一些，而青海地區(qū)又是河西走廊的一個屏障，河西走廊暢通又是新疆穩(wěn)定的基礎，新疆的穩(wěn)定又是草原穩(wěn)定的一個基礎。吐蕃崛起前，青海屬于吐谷渾領地。自吐蕃崛起，唐朝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。唐貞觀八年，松贊干布先發(fā)制人，他擊敗吐谷渾，迫使其王“遁于青海之上，以避其鋒”后又親率20多萬大軍，屯兵松州邊境。

而這其中，離不開一個著名的人物噶爾·東贊域松，他被世人記住的名字叫祿東贊。祿東贊，是曾出現(xiàn)在《步輦圖》上的和親使臣，官居相位“大論”，一生效力王室，晚年攻破吐谷渾，坐鎮(zhèn)于此并終老于此。公元640年初冬，祿東贊以大相身份，作為吐蕃請婚使，攜帶5000兩黃金、珍玩數(shù)百，來到大唐首都長安，迎接文成公主。史書記載，唐太宗對祿東贊的庭前應對贊許有加，封祿東贊為正三品右衛(wèi)大將軍，并許之以瑯琊公主外孫女段氏為妻，祿東贊以“已有妻子，未迎得公主，自己豈敢言婚”為由婉拒。因對答得體，再次受到唐太宗的賞識。

公元641年，祿東贊帶隊護送文成公主進藏。文成公主進藏，是唐朝與吐蕃之間的第一次和親。文成公主去吐蕃，不僅攜帶了大量的內地典籍，而且隨行中有不少能工巧匠。作為“援藏干部”的鼻祖，文成公主不僅僅是嫁給了一位外邦國王，緩和了唐蕃之間的關系，而且大大地促進了西藏當時的政治經濟發(fā)展，為西藏歷史上一次重要的飛躍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

松贊干布之后，祿東贊的五個兒子，個個都是強悍的人才。尤其是欽陵，沒有一個人能在欽陵手底下走過一個回合，什么薛仁貴之流，大多都是一戰(zhàn)全軍皆沒。松贊干布去世之后，至赤松德贊當政的百余年間（公元649年至公元763年），金戈鐵馬，外向擴張，版圖達至最大化，吐蕃如日中天。然而，在開創(chuàng)歷史演繹宏大敘事的同時，權力中心的拉薩卻不時有暗潮涌動——與光榮和夢想相伴同行的，是明爭與暗斗，忠誠與背叛，陰謀與愛情，舉凡中外前殿后宮上演過的劇目情節(jié)，可以說在這里一樣都沒少。祿東贊的五個兒子繼承父業(yè)，出將入相，功高蓋主。王室深感威脅，遂以謀反罪名查抄滅門，一眾兄弟或被殺或自殺或逃亡。逃亡者投奔了武則天，從此為大唐建功立業(yè)……這類故事來自史實，終成傳奇。

終唐朝290年壽命里，吐蕃與唐朝死磕，這其中，從高宗、武則天，到玄宗朝，前后100年里，唐朝名將從薛仁貴到王忠嗣，再到哥舒翰、郭元振等人，對吐蕃屢屢吃敗仗，大概只有哥舒翰和黑齒常之占了點小便宜。

今日的日月山。

大非川：名將薛仁貴的覆滅

唐高宗時期，為了出征吐蕃，朝廷發(fā)布猛士召，在全國范圍內選拔一切身體強壯、有一技之長的人。這種行動第一次是對高麗作戰(zhàn)，選拔出了薛仁貴，第二次對吐蕃，選出了后來收復安西四鎮(zhèn)的王孝杰。

薛仁貴出身于河東薛氏世族，在唐貞觀末年投軍，征戰(zhàn)數(shù)十年，曾大敗九姓鐵勒，降服高句麗，擊破突厥，功勛卓著，曾留下“良策息干戈”“三箭定天山”“神勇收遼東”“仁政高麗國”“愛民象州城”“脫帽退萬敵”等故事。

但是面對吐蕃，薛仁貴的大非川之戰(zhàn)，幾乎被全殲。史載，唐高宗調任薛仁貴為邏婆道行軍大總管，并以阿史那道真、郭待封為副將，率軍10余萬人，征討吐蕃。薛仁貴奉命西行，軍至大非川（今青海共和西南切吉平原），將趨烏海（今青海興海西南苦海），薛仁貴對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說：“烏海地險而瘴，吾人死地，可謂危道，然速則有功，遲則敗。今大非嶺寬平，可置二柵，悉內輜重，留萬人守之，吾倍道掩賊不整，滅之矣。”郭待封自愿留守，薛仁貴又囑咐他千萬不可輕舉妄動。薛仁貴安排好后，率部前往烏海，及至河口，遇吐蕃欽陵守軍數(shù)萬人，薛仁貴率軍一陣沖殺，斬獲殆盡。薛仁貴收其牛羊萬余頭，鼓行而西，直逼烏海城，然后派千余騎兵回大非川接運輜重，但這時郭待封已被吐蕃擊敗。薛仁貴因無輜重接濟，退軍大非川。至此，吐蕃調集40萬大軍前來進攻，唐軍抵敵不住，大敗。欽陵并不窮逼，以唐軍不深入為條件與唐議和，薛仁貴不得已應允，然后率敗軍東歸。戰(zhàn)后，他因敗績被免為庶人。

人們可以把責任推給郭待封，可是后面好多次，包括唐高宗問計于名將蘇定方的弟子大唐兵部尚書裴行儉。連裴行儉都說，有欽陵在，吐蕃不可圖也……巍峨大唐，名將如云一般。唐軍懼于在氧氣稀薄的環(huán)境中作戰(zhàn)，在高原地區(qū)簡直是逢蕃必敗，而且一次比一次慘！唯一像點樣子的黑齒常之，也不過是取得幾次小勝而已，守城有余，進取無力……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唐三彩曾見證了唐蕃關系。 

前線與商道：極地不斷拓寬的外部聯(lián)系

大非川之戰(zhàn)的勝利，使得吐蕃獲得了對青海的絕對控制權，青海也基本被吐蕃統(tǒng)治。此時的青海，無疑增強了吐蕃對外部世界的聯(lián)系，有了“窺視”河西走廊的契機。

商業(yè)貿易促進了吐蕃社會的發(fā)展和唐蕃雙方經濟文化的交流。持久友好的物質文化交流對雙方的生活習俗亦產生影響，從而導致某種程度的民族交融。許多吐蕃人漸慕華風，喜愛唐人服飾、樂器等物質，學習并追求以為時尚：自從公主和親后，一半胡風似漢家，吐蕃貴族官員有些“釋氈裘，裘紈綺”。唐岑參詩《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》里也說：“涼州七里十萬家，胡人半解彈琵琶。”反映當時吐蕃等民族在河隴一帶已有數(shù)十萬人與漢族雜居且慕漢俗。另一方面，唐人也習染了吐蕃民風，例如一些婦女仿效吐蕃用赫色涂面以為時髦。白居易《時世妝》一詩中寫道：“元和妝梳君記取, 髻堆面赭非華風。”也有人喜歡穿著異族風情的羊毛制服飾氈罽等。

吐蕃文獻記有從事交易活動的專業(yè)階層商賈，其社會地位在工匠之上，有“五商賈、六匠人”之說。商品交易的集中地，形成集市，有些發(fā)展為較大的城市。朗日倫贊（松贊干布之父）時，吐蕃都城瓊巴人口眾多，客商云集。外地各族商人攜帶貨物前來貿易。吐蕃商人在城中開設店鋪出售土特產及從遠地轉販來的珠翠、裝飾品、布帛、食鹽等物。松贊干布即位后重視內外貿易，采取具體商業(yè)措施，商業(yè)較前更為發(fā)達。據(jù)說當時境內有10個較大規(guī)模的商市。邏些（拉薩）則是吐蕃本土的貿易中心區(qū)，曾延伸到河西走廊的甘州、瓜州、沙州、隴州、赤嶺（日月山）等貿易重鎮(zhèn)。墀松德贊時期，邏些的大昭寺、小昭寺中間是綢布市場。同時，寺院所在地也常是商品交換等各種商業(yè)活動的場所，這也是古代藏族商業(yè)史的一個特點。寺院本身具有經濟屬性，寺院與商業(yè)有密切聯(lián)系。有些佛教徒是以販賣佛教知識為業(yè)的，每傳一法必索多金；有的譯師為他人譯一部書就要幾十兩金子報酬；有部分僧人還經營著商業(yè)；甚至有的寺廟建立時根據(jù)商人的建議選址，在該地形成了集市，有些集市則由吐蕃設在邊境的軍鎮(zhèn)地附近，隨吐蕃邊境軍鎮(zhèn)組織稱“Khrom”，此詞之現(xiàn)代藏文意為市場、集市，從中可窺知兩者之間的關系。吐蕃為管理商業(yè)，專門設置了商官一職統(tǒng)理商務。吐蕃還整頓了稱之為“飛鳥使”的驛傳制度，維護驛路暢通。

在外交上，棄隸縮贊贊普與大唐基本上是戰(zhàn)和參半，互相交錯。有的歷史書上說以和為主，不過在我看來好像還是戰(zhàn)爭多一點，有的戰(zhàn)役打得還很激烈。只是很不巧，此時的大唐正處于唐玄宗開元盛世的最強盛時期，吐蕃屢次對唐作戰(zhàn)都是以失敗告終。怎么辦？硬的不行來軟的。對唐朝用老辦法——請和。縱觀歷史，和平歷來是靠戰(zhàn)爭換來的。只有你強大了，別人才會主動來向你要和平，否則只能你去企求和平。

如果大唐一直強盛下去的話，吐蕃可能也沒有什么機會求和，但當時大唐一場“安史之亂”轟然而臨，唐蕃之勢頓易。這個伏筆應該在吐蕃滅亡吐谷渾時就已經埋下了。

伏俟城外：一部恢宏的吐谷渾貿易史

吐谷渾是鮮卑族的重要分支。魏晉時代，他們從遼東西遷到今內蒙古西部后，繼而又遷牧于今甘肅西南、青海東南部，逐步征服了當?shù)厍肌⒇蹈鞑?，勢力不斷壯大。到了吐谷渾的孫子葉延，開始以其祖父吐谷渾的名字，作為本部族的名稱、姓氏、國號，標志著吐谷渾政權初步建立。葉延之孫視連繼立為首領后，把政治中心從甘肅境內遷移到青海。公元405年，樹洛干繼立為首領，自稱大都督、車騎大將軍、大單于、吐谷渾王，標志著吐谷渾王國正式建立。他在位時，經過一系列整頓，逐步兼并羌、氐各部，國勢日漸強大。歷代國主效仿漢族政治制度建制，修筑城池、宮殿，大力發(fā)展畜牧業(yè)和貿易，使吐谷渾進入空前強盛時期?？鋮螘r都城遷到伏俟城（今青海湖西鐵卜加古城），設置王公、仆射、尚書、郎中、將軍等官職，夸呂自稱可汗。此時，吐谷渾王國的統(tǒng)治范圍，東起甘肅洮河流域，西至青海柴達木盆地中南部，方圓數(shù)千里，成為中國西部的強國。

吐谷渾王國在青海立國300余年之久，河西走廊戰(zhàn)禍頻繁，吐谷渾控制的青海境內，交通發(fā)達，商業(yè)繁榮，絲綢之路南移青海，同時青海到四川的道路也被徹底打開，吐谷渾王室兩次在益州（四川）建寺。吐谷渾的分流絲道物品能力大大損害了中原王朝的利益。盡管吐谷渾人幫助北魏消滅了大夏國的殘余勢力，且接受北魏的封號，但在北魏討滅北涼時，吐谷渾人感到危機將至，在其首領慕利延的率領下，“西遁沙漠”，后來魏又“遣使宣喻（諭）之，乃還”?？墒遣痪煤笪喝藚s又利用吐谷渾內部爭端，發(fā)動聲勢浩大的軍事進攻，慕利延被迫再度西遷。后來變西逃為西征，“入于闐國，殺其王……南征罽賓。”他居然做到了像一句成語所說：“失之東隅，收之桑榆”。從出發(fā)地到罽賓（阿富汗），比其祖輩從東北遷到河湟的距離還要遠，難怪后來英國史學家帕克爾稱之為“一次不同尋常的旅程”。

西魏廢帝二年（公元553年），還發(fā)生了另一起重大的外交事件。吐谷渾的第18代國君夸呂向北齊國派遣了一支使團。使團的行蹤引起了西魏的關注，西魏的軍隊探聽到這支隊伍回歸的路線和時間，在涼州以西的赤泉襲擊了他們，“獲其仆射乞伏觸扳、將軍翟潘密、商胡二百四十人，駝騾六百頭,雜彩絲絹以萬計。”《魏書》在敘述吐谷渾情況時也說：“國無常賦，須則稅富室商人以充用焉。”

在青海德令哈郭里木遺址出土的棺版畫上，我們看到一幅那個時期的精美漆畫：吐谷渾將軍護送著商隊，各種裝束的胡人牽著駱駝，駝鞍上則是高高的貨物。1956年在西寧出土了波斯薩珊王朝卑路斯王時代的76枚銀幣。上世紀70年代大通縣上孫家寨漢晉墓地的乙區(qū)M3出土了一件單耳銀壺。2000年，烏蘭縣城20公里以外考古發(fā)掘東羅馬帝國查士丁尼一世（公元527年至公元565年）時期所鑄的金幣。2002年，在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都蘭縣香日德發(fā)現(xiàn)的4座古墓中，又出土了1枚拜占廷狄奧多西斯二世（公元408年至公元450年）在位時期的金幣。由此可見，當時東西方貿易的活躍程度，以及“青海路”在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中所處的重要地位。直到公元663年，吐蕃攻占吐谷渾都城伏俟城，立國350年的吐谷渾王國就此滅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