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可西里”這個名詞像是美國好萊塢的一部影片，如此熟悉而陌生；又像是《圣經(jīng)》故事里的一位人物，神秘而不可觸摸；更像是西天佛國一位羅漢的法號，遙遠而神圣。說熟悉，熟悉到每個國人不費吹灰之力，只要輕輕地呵一口氣，就似乎能呼之欲出的“可可西里”，又陌生得如同極樂世界般神秘。

“可可西里”到底是什么？它是一部什么樣的史詩？又是一張怎樣的輪回畫卷呢？

尋找可可西里

我們沿著時間之河逆流而行，踏訪青藏千年地理文化的源頭。那里有《創(chuàng)世之歌》，有正統(tǒng)史書《柱下遺教》，世界頂級史詩《格薩爾王傳》，四世贊普·丹增赤列的《世界地理總述》，但是都沒有提到“可可西里”。翻看《玉樹調(diào)查記》，在玉樹二十五族的地圖上，也找不到“可可西里”。再探問“玉樹四族”中世居長江源區(qū)的雅拉族人，在他們祖輩留下的故事里，有的只是關(guān)于發(fā)生在阿卿羌塘的狩獵人的故事。

順著時間搜尋，搜到上世紀60年代，在整個青藏地理文化的舞臺上，仍然看不到“可可西里”的出場。全國第一次地名普查時，據(jù)說位于昆侖雪山南面的如今被稱作“可可西里”的這片土地，居然是空白，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資料。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一些行政地圖上，才看到這個神秘而陌生的地名。

我們從素有“萬里長江第一縣”美譽的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出發(fā)，沿著通天河向西進發(fā)，走過被列入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兩個西部大鄉(xiāng)——扎河鄉(xiāng)和索加鄉(xiāng)。眼前略過嘉洛草原，跨過有“十全福地”美譽的聶洽河流域，翻越查蚌拉山口，放眼望去，每一條小溪都神秘地向西、向北流去。盡管海拔越來越高，但是眼前的山峰越來越低。所有的山脈都似乎謙卑地退避到了天邊，仿佛在靜待一場開天辟地的人間大劇。我們看到了嘉吉山脈的盡頭、侗日山峰的背影，淌過查曲河，越過口前河，回首告別通天河，向西朝著極樂世界的方向走去；朝著北方，搜尋英雄的足跡，讓腳步朝向神秘的香格里拉走去。

走進可可西里，仍然顯得陌生，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與它交流。有人說“可可西里”有“美麗少女”之意，也有人說它的意思是“青色的山梁”。按常理，這片土地上到處是我們祖輩留下的足跡，我們與它交流，不需要翻譯。與它交流，甚至不需要語言，就像游子回到母親的身邊，那種偉大的母愛勝過千言萬語。可是，誰那么不懂規(guī)矩，隨意將具有千年歷史的阿卿羌塘替換成“可可西里”？又是誰那么輕浮，用“可可西里”四個字輕描淡寫地涂蓋這片英雄的疆土？

“可可西里”是長江源最神奇的地名之謎。居然世居這塊土地的雅拉族人都未曾耳聞。當可可西里隨著杰桑·索南達杰的犧牲而首次在新聞媒體上出場時，人們不能確認它的語言身份。最初揣測有“美麗少女”之意，而且很多人都愿意相信這樣的解釋。后來，在民間開始糾正，說“可可西里”是蒙語，有“青色的山梁”之意。人們似乎找到了它的族屬。但是再沒有人探究為何稱為“可可西里”，怎么會是“蒙語”等不符合邏輯的問題。

走進可可西里

每次走進可可西里，總是有一個既定的目標，即到太陽湖祭拜。因此，可可西里留給我們的印象中只有杰桑·索南達杰保護站和太陽湖這兩點一線。至于整個4.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，只在我們行旅的省略號中，況且，從那空曠無邊的大地和淡泊寧靜的天空間走過，宛若秋夜晴空劃過的流星，只是一閃而過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。

但是，2016年，我們一行30人的隊伍，肩負著治多縣第二次全國地名普查的歷史重任，進發(fā)可可西里。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奔著可可西里的每一寸土地，因而即將進入可可西里的時刻，我們感到茫然，而且在緊張中夾帶期盼。盡管上世紀50年代前，這塊土地曾經(jīng)是雅拉和宗舉族人的游牧天地，但此后的半個世紀中，經(jīng)受了大量金農(nóng)的采挖和盜獵者的血腥屠殺，成了諸多冒險家的樂園。杰桑·索南達杰臨危受命，毅然踏上了這塊險象叢生的北方魔地。從這位“藏羚羊之父”生命隕落的那一刻開始，“可可西里”在這塊土地上如一顆耀眼的明星，冉冉升起在中國環(huán)保事業(yè)的天空。

從此“可可西里”的名聲大于內(nèi)容，不管它是蒙語、藏語，還是什么語，電影、商品、書籍、酒店都爭先恐后地被冠以“可可西里”。

那么，我們拿什么撬開它的“過去”之門呢？有四把神奇的“鑰匙”可以打開“可可西里”之門。

第一把“鑰匙”，是杰桑·索南達杰遺留的“可可西里地名記錄本”。1992年，他走馬上任治多縣西部工委書記時，覺得認識可可西里，要從地名入手。于是，采訪了許多曾經(jīng)生活在可可西里地區(qū)的知情人。尤其是他采訪了素有“活著的歷史”之譽的宗舉百戶族人夏西百長賽尼瑪長老。1958年，他從可可西里南線逃到新疆地區(qū)。杰桑·索南達杰記錄了他出逃的經(jīng)歷和線路。

第二把“鑰匙”，是走訪那些如今還生活在“可可西里”的海西牧民和西藏牧民。他們是生活在“生命禁區(qū)”的生命，居住在“無人區(qū)”的人。這些牧民的祖輩，與世居這塊土地的雅拉族人，世代混居混牧。因此他們是唯一擁有一點“可可西里”鄉(xiāng)愁的人。

第三把“鑰匙”，是一張杰桑·索南達杰也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翻看過的1986年版青海省行政地圖。在這張地圖上，標有一些可可西里的地名。但是，很明顯，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，是在我國地質(zhì)測繪人員考察的基礎(chǔ)上制作的地圖。其中許多地名都與可可西里的“過去”無關(guān)，但是畢竟留下了許多珍貴的地名。據(jù)了解，那時帶領(lǐng)測繪人員進入可可西里的向?qū)В侵味嗫h牧民。一名當事人透露，他們是從北線沿著昆侖山脈進入可可西里。經(jīng)卓乃湖、太陽湖，向南翻越冬布勒山來到沱沱河鄉(xiāng)。因此，1986年版的青海省行政地圖上留下了他們的足跡。

第四把“鑰匙”，是神奇的格薩爾神授藝人。我們本次隨隊有兩位具有全國格薩爾研究專家認證書的藝人。他們的神奇之處在于能夠銜接古今，對話今昔，能夠與大自然交流，通靈山川大地。他們認為，可可西里是格薩爾王的唯一女將阿代拉毛的故里，因而這塊土地，在1000年前，也是一塊充滿傳奇的土地。

發(fā)現(xiàn)可可西里

從資料中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可可西里的寬谷和盆地都自西向東極有規(guī)律地帶狀排列。自北向南依次排列著昆侖山、馬蘭山、可可西里山等起伏不等的高山。其間有勒斜武旦湖、可可西里湖（俄仁湖）、卓乃湖等諸多大小不等的湖盆帶。有三大水系，即東部為長江北源的外流水系楚瑪爾河，北部阿卿達杰藏布（洪水河）為主的外流水系和西部以加茸藏布為主的內(nèi)流水系，形成了眾多湖泊。

盡管可可西里是一塊開闊的山地，從哪個方向進入此地都可以到達預(yù)定的目的地，但是，根據(jù)以往進入此地的經(jīng)驗，進山路線只有三條，即北線沿昆侖山脈向西，中線從五道梁進山，南線從雅瑪爾河沿格勒山脈向著西金烏蘭湖進發(fā)。

最初，我們從長江源石碑隨向?qū)С鞅狈竭M發(fā)。大約走了20多公里路，還沒有進入可可西里的一絲感覺。我們的心靈似乎在懷疑，開始發(fā)出一些疑問。最終幾乎是憑借直覺，折回20多公里，返回原點，又向著東北方向出發(fā)，約莫走了十幾公里，我們遠行的腳步就踏上了治多縣的行政區(qū)域。有一種無形的信號銜接土地與心靈。當我們的腳步踏上可可西里的土地，那飄忽不定的心靈終于落了地。

2016年4月1日，我們翻越了格勒山，就等于是從藏羚羊南線通道進入了中線通道。從格勒山口向北望去，看到許多以紅色為基調(diào)的山。最醒目的應(yīng)當首推卡瑪日糾。那一道道皺褶般形成的丹霞地貌，遠看貌似一座紅色的城堡，難怪古人稱其為“卡瑪”，即紅色城堡。繼續(xù)向北沿著一條紅色的河谷走去，在谷口西邊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戶人家。此戶是西藏自治區(qū)安多縣瑪曲鄉(xiāng)扎碎村的牧民。這里是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(qū)的核心區(qū)，他們常年游牧在此，與動物為伴，與自然朝夕相處，他們的目光里沒有焦慮、沒有疑惑，只有童稚般的好奇和純正。待客之道依然保持著傳統(tǒng)牧民的好客和大方。這家牧戶的主人叫南加，他對楚瑪爾河?xùn)|段及南部的地名比較熟悉，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地名資料。從南加家門向西北望去，在格勒山脈的灘地有一座紅色的山丘，他說此山丘名叫查索瑪。我們雖然聽得特別真確，但是一路上都沒有破解它的含義。當我們從查索瑪南邊沿一條紅色深谷前行時，一路上看到了多處獵隼窩，我們心底悄悄地叫好，因為出門遇到獵隼是吉兆。將行至查索瑪山口時，幾乎是靈光一閃，茅塞頓開，是土地啟示我們查索瑪與獵隼有關(guān)，這座紅色的山丘是獵隼棲息孵化的家園。“查”是指獵隼，“索”便是孵化養(yǎng)育之意。有了這意外的收獲，盡管已是海拔5000多米的山口，但是我們體悟到了智慧的快樂和發(fā)現(xiàn)的驚喜。

隨后，我們的隊伍在格勒措更湖的南部山丘匯合。這里格外開闊，向西幾乎能夠看到天的盡頭；向北，在湖的北方有一座山峰，叫查毛瑪，再向西北望去，便有查欽和查瓊兩座山峰。聽地名，必定有鹽礦。“查”是指鹽，“欽”和“瓊”是大、小之意。在藏族的地理文化中，常有如此神奇的地名。雖然藏族歷史上沒有探礦的記載，但是地名中往往暗藏著諸多玄機。

各種地下礦藏，大都能從地名中解讀到十之八九。在格薩爾史詩中記載得更為詳細，尤其是《大食財寶宗》中，通過投擲骰子，將七大財寶分配伏藏到了藏區(qū)各大神山。例如通天河流域的噶朵覺悟神山得到了金子曼陀羅，因而這里便是金子的富礦區(qū)；阿尼瑪卿神山獲得了三頭神馬寶，因而瑪域地區(qū)盛產(chǎn)名馬；梅里雪山分配到新月狀的甜果，從此梅里雪山出產(chǎn)各種果樹；木雅玉龍雪山獲得招引商機的鐵鉤，從此這一帶商業(yè)興旺；念青唐古拉神山得到的是財神詹巴拉像及壇城，從此那里成為食草動物的天地。

進入“巴毛秀拉”，仿佛進入了非洲大草原，東一簇、西一群的藏羚羊，散布在那一望無際的原野。四月份，藏羚羊離產(chǎn)仔還有個把月，那健步如飛的矯捷身子，仍然會從你的眼前一閃而過，那甩蹄飛奔，勇爭冠軍的架勢仍然毫無減損。藏羚羊的跑姿，尤其是那頭頂豎直如劍的公藏羚羊，它飛奔的速度、身態(tài)和氣勢，簡直就是動物界最美身影。

穿越藏羚羊棲息的腹地，環(huán)視四周，到處都有藏羚羊。這里不像109國道附近的藏羚羊，幾乎目力所及看到的藏羚羊，全是拼命遠離我們的背影。

地名普查，是一種智力游戲，也是觸碰鄉(xiāng)愁的心靈之旅，更是一種心靈回歸古老文化，讓山川大地上的歷史抖落歲月的塵埃，發(fā)出自己原始的聲音。

沿著查森山脈向西走去，我們看到三五成群的野牦牛，分散在整個灘地。這里距楚瑪爾河源頭不遠，從下查森河流出去的河水，如果能走出沙灘，那么應(yīng)該是向東流進楚瑪爾河的。灘地上偶爾能見到一些野牦牛的頭骨，有的已經(jīng)風(fēng)化散架，有的還仍然挺著兩支粗壯的角。我們看到最大的一個野牦牛頭骨，兩支角中間能夠容下盤腿而坐的成年人。從這些痕跡看，這里便是格薩爾史詩《阿卿野牦牛宗》中提到的“仲塘”，即野牦牛平原。

走過“仲塘”，是藏野驢的天地。我們的近處有甩蹄奔跑的藏野驢；稍遠處，有的藏野驢抬起警覺的頭顱朝我們看；大部分仍在低頭忙它們的事，毫不理會我們這些“不速之客”。在1986版青海省行政地圖上標的地名是“野馬川”，但是我們看到的全是藏野驢，按理應(yīng)是藏野驢川，也就是藏語所稱呼的“君塘”。

自我們翻越格勒山，走進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中線通道開始，北部一直有一道山梁向西延伸過去。盡管對某一段山有卡瑪日糾、多格日糾等各種不同的名稱，但是縱觀整個山勢的脈絡(luò)，在整個阿卿地區(qū)來講，除了昆侖山脈，就數(shù)這條山脈最長。這便是如今被稱為“可可西里”的山脈。

我們從措俄葉（西金烏蘭湖）的東端折向北部朝可可西里山進發(fā)。在可可西里的西端有一座十分醒目的山峰。地圖上標的是雙頭山，而我們的向?qū)дf，他們巡山時，平常稱它為“父子山”。從形象而言，讓人聯(lián)想到駱駝的駝峰，稱其為“雙駝峰”，或許更恰當。而“俄仁日糾”，便是我們正在一步步走近的可可西里山。“俄仁日糾”，藏語，有“青色的山脈”之意；可可西里，據(jù)說是蒙語，也有“青色的山脈”之意。根據(jù)杰桑·索南達杰當年的地名記錄內(nèi)容來分析，1958年之前，面前這座橫跨江河源區(qū)的山脈，稱之為“俄仁日糾”。那么為何如今稱為“可可西里”，而且還滿世界叫得山響呢？據(jù)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協(xié)助我國地質(zhì)測繪部門，走進這一地區(qū)的治多籍老人回憶，他們不記得有可可西里這個地名。但是“可可西里”四個字，大概是在這個時間段出現(xiàn)在阿卿羌塘的。出現(xiàn)這個神秘地名，有這樣幾種可能:當年地質(zhì)測繪隊里有藏族人、蒙古族人。向測繪人員（漢族）介紹地名時，因治多地處偏僻，懂漢語的人少，通司很有可能是蒙古族人。而海西境內(nèi)的蒙古族基本上都聽得懂藏語。當時蒙古族將“俄仁”翻譯成蒙語“可可西里”，直接告訴漢族同胞，就標注在地圖上?？傊?，綿延橫亙于阿卿羌塘的這座神秘山脈，不管稱其為“俄仁日糾”也好，還是叫作“可可西里”也罷，它的本色并沒有發(fā)生改變，依舊是“青色的山脈”，依舊是英雄的土地，依舊是享譽中華的綠色環(huán)保圣地。

當踏入這塊土地的那一刻開始，我們在逐漸剝離“可可西里”這個概念。當我們越來越走近可可西里時，可可西里卻離我們越來越遠，直到最后消遁在我們的眼前。

2016年4月3日下午，我們到達太陽湖。每次到太陽湖，大家會不約而同地直奔湖旁那座并不起眼的烈士碑。一到那里，又不謀而合地開始行動起來。自1997年由原野牦牛隊隊長奇卡·扎巴多杰帶隊立起這座石碑以來，去可可西里的第一目標便是太陽湖和湖旁的紀念碑。由于在太陽湖旁立碑已有二十年，碑文因風(fēng)化而模糊不清，碑的基座受到湖水和山洪的威脅。前幾年樹起的旗桿和經(jīng)幡架子也已倒塌。我們一到石碑前，就開始行動起來。有的用紅漆在描紅碑文，有的在整理舊經(jīng)幡布，有的在清理旗桿洞，有的在修理石碑前的瑪尼石……總之，在紀念碑前沒有一個閑人。

同年4月5日，清明節(jié)。這日子不是我們選定的，而是本次外出中諸多巧合中最令人生情的巧合。我們這次在太陽湖旁有兩大活動：民間的民俗紀念活動和政府紀念活動。這是自2007年，首次在太陽湖祭拜環(huán)保衛(wèi)士時，形成的一種約定俗成。

早晨，第一縷陽光照射太陽湖的天空時，紀念碑后的柱子上開始掛起了經(jīng)幡。前面一股清香四溢的桑煙緩緩升向天空，激情澎湃的格薩爾藝人，已經(jīng)進入心醉神迷的狀態(tài)。他從遠古的記憶深層召喚當年格薩爾王祈禱神靈的禱詞，呼喚三界神祇，十方神靈。從么勒雪山的西北方，一道道白云如純潔哈達般伸向太陽湖的上空，一朵一朵的云彩從虛空如期而至。在一陣陣陽剛十足的“格格索索拉加羅”的高呼聲中，象征“四大”和諧的風(fēng)馬直飛青天，帶著古老的神秘符咒，承載著一個民族最純潔的向往和祝福，飄向這塊古老而神奇的土地，飄向那與人類一樣同等渴望快樂的每一個生靈。 （本文為節(jié)選）